IMG_1311 

兩個紙盒放在紅白相間塑膠袋裡,

避開路邊麵攤上兩位早早報到老酒客的眼光,

順勢僑正三瓶啤酒與一包零食的購物袋與兩盒便當的平衡,

狀似優雅但板著比屎還臭的一張臉過馬路。

人車似乎比十分鐘前她走入餐廳點外賣時多了三倍,

腳踏車摩托車與行人用交錯紊亂的方向四處竄動,

沒練就過的普通人是閃避不來的,勢必在某個點撞擊某物。

 

熱氣從柏油路上不斷的蒸上,從左右不斷的擠近,從排氣管裡冒出,
問題是路邊攤熊熊的鍋爐和空氣裡本來彌漫的溫度相比,已經不算什麼了。

皮膚表面已經失去覺知,如果花兩秒鐘停下來去意會神經,

會發現是種不灼不濕,無感無痛,汗凝結,什麼都無法移動的狀態。

 

下午六點十五分,夕陽為何物?

四季間太陽消失的每日確實時間,在全世界最擁擠的台北邊鎮上,

或許問問掛在生鏽鐵欄間,

晾了許久未收,應該乾淨卻又染上黑色灰塵的衣服會比較清楚。

阿繆在閃摩托車時瞄見一對國中年紀的兩兄妹,

腳踏車上掛著六個一落的黃色便當迎面走來。

或許那是菸酒檳榔不離手,屁腳黏在牌桌上的父母,

窩藏在窄小巷弄間的30年昏暗公寓,指使正在放暑假未成年的孩子出門張羅晚餐。

孩子找到機會出來透氣遛達一下子還挺願意,

只是兄妹倆沒人願意點破那萬一找錢金額不對,或選錯配菜會遭來一頓打罵的恐懼。

『老闆找的零錢你有拿吼?』

『我哪有!你自己剛剛拿去塞口袋。』

妹妹使力平衡著六個便當放在同一邊把手上的重量,

一面左顧右盼來往的蛇行機車。那些汙染市容的始作俑者。

希望他們把找來的錢拿去買支冰,

進家門前吃光,垃圾記得丟在便利商店不要被發現。

 

灰灰的天空,捨不得落日又不盡情閃耀,沒有艷橘沒有澈藍,

馬的那算什麼爛天空。

高溫悶濕的氣流如幽靈鬼魅繞在身上。

 

平時她最會抱怨的夏日現象,是車上男人身體散發出來的惡臭。

永遠沒徹底清潔且曬乾的衣服有黴菌味,意指著生活品質低下;

洗澡肥皂搓不夠,睡覺時捨不得開冷氣連床單也五年沒換新,

導致新舊汗交疊發酸,表示摳門守財,以為這樣省可以加減餵養不敢想發財夢。

說到底,發臭的男人就是懶。懶病沒藥醫。外加一條罪名叫不尊重身邊的人。

阿繆看Discovery頻道得知,汗本身無味,是滋生細菌後才發臭。

電影『冰風暴』中男孩說,他只願在零下的氣溫出門,

因冷冽的空氣會凝結一切氣味,而嗅覺與味覺相連,

聞到味道與吃進嘴巴的過程是完全相等的。

他才不想吃進一堆爛草沼氣鳥屎與路邊垃圾。

阿繆正被逼迫品嚐滿街酸汗黴菌口臭交織成庸俗的生活氣味。

 

轉進較小條的巷子裡,人味少一些,

她卻隱約嗅到從自己頭皮散發出的油味。

塑膠鞋底踩在柏油上黏黏地膠著,

如同這兩天來暗自在心裡條列的『To do list』全被融化的口紅膠糊成一坨,

再也看不出是什麼模樣,順序與執行的方法是附著在黏糊物上的貓毛,

提醒著,對待出於自我的選擇,無論採取什麼角度,

都必須把它看待成美好的存在,養貓與理想同論。

 

穿過歇業兩年以上,離家最近的超市時,

不經意的瞥見荒廢的地下室入口日益雜亂,所造成的心理反映,

從失望(24小時可刷卡的快樂零食供應商就此消失)

到憤怒(難道要上班不定時週末要工作的人去還去找傳統市場買菜嗎?

根本是歧視,社會退步的象徵)

轉至頭痛(家中頂樓那堆沒有人想處理卻越堆越多的雜物,

幾年內會引爆親子革命戰火還是未知數)。

但這三種心情比起過去八小時之荒廢舉動相比,

猶如鋼鐵廠地板上掉落的三顆螺絲帽般輕如鴻毛。

 

『我最討厭的人,就是從不曾寫作的作家。』

阿繆想不起來哪個名人如此說,

像握緊了削尖的鉛筆用力戳進她手心,

還暗自決定只要握緊了拳頭就免除被世人發現的傷口,這不算傷口。

『這就是妳平常揮舞著雙手在咖啡廳裡大放厥詞的正面思考?』

 

靠邊閃過一台轎車與迎面而來的機車,

平常極力避免與任何人的四目交接,此刻視覺必須藉著瞪入陌生人的眼睛,

才能驅逐剛剛湧上來的可悲感。

幸好機車騎士閃得快,沒有看到阿繆兩秒鐘扭曲的臉。

 

在盤子裡若無其事滾動的幾顆綠豆,選不定搖擺著寫作中心思維,

每每都在只有五條命的Candy Crush橘色螢幕開始。

五條命用完應該會擠出大綱。

五條命用完後就會乖乖坐在電腦前面寫出至少十行。

不知從第幾關開始,阿繆在腦內啡指數的升降與情緒波動間,

紮實說服自己找到了生命週期定律。

那就是糖果碎遊戲足以縮影她生活的狀況,

如果卡關很多天,表示現實生活中也正巧有鑽不過去的牛角尖,

念頭的糾結什麼時候會結束?莫名其妙過關的彼時。

預測比每個星座專家都準,屢試不爽。

 

寫作的動力或許在彩色糖果中霎然出現,

卻又草草結束在點擊瀏覽器看Facebook上熟識的不認識的人們用照片打卡放美食來佯裝的絢爛日子,

勾引她燃起嫉妒之火,焦慮於自身乏善可陳無法貢獻,

成天窩在家裡沒有照片可PO,等同廢人一枚。

然後再次躲進手機裡的排序遊戲,臉書,遊戲,ipad...無限迴圈的循環。

 

兩紙盒便當裡,一個是主餐炒河粉,另一盒是空心菜。

買外賣點青菜好像可以免除平時虐待自己身體的罪惡感,

且在晚餐時間拎兩盒而不是一盒在手上,

較不用遭受路人同情的眼光:此人非單身,家裡有人陪吃比便當配電視正常點。

 

無以復加,層層往上疊的自我欺騙,從前還偶爾擔心積木會被戳垮,

現在倒越來越接受這樣的自己。

壓的愈重,愈能比較出實質心靈的淺薄。

當身心俱疲的半夜,鬼壓上床,放棄掙扎對抗並非向下沈淪,是強迫忽視。

『取走吧,取走我的七魂八魄也就罷了,我也想過過看沒有靈魂沒有感覺的日子。』

床墊越陷越深,安全感不降反增。

當身體只當成俎上肉來用時,悲憫人類的心,責任的包袱,

只能前進不許後退的壓力,頓時間消散,化為煙霧。

心靈被汲乾原來會享有極度的快感。

行屍走肉原來是如此盈優雅,淡定又柔美的狀態。

 

左拐再右拐,兩旁矮房散出腐朽的水泥味,摻雜油漆未乾的甲醛味。
阿繆不由得計算起她在word中產出的字數,

與五年光陰的日數比例⋯⋯還好到家了,

歪斜的兩盒便當油漬與冰啤酒滲出來的水珠,

沿路輕烙在柏油路上,標記她沒有看見卻深深的信念:

如果字數與天數比例哪天真的被公佈出來,

她會從此戴上罪惡感的手銬腳鐐,關進名叫失敗的十八層地獄,

無期徒刑不得假釋。

 

轉開信箱前,阿繆僅等著腿上會多兩枚蚊子叮疱,

沒想到老天爺對她不薄,寄來了一本新的傢俱型錄。

表示前幾週上網更改掉的錯誤地址,發生了作用。

『至少我做對了一件事。』

她爬著樓梯,認為收到型錄是今天最大的成就。

(爾後發現收件人的名字是媽媽不是她,成就感又蹦!消失。)

 

看著北歐風格的家居美照,

阿繆得到屬於太陽系外的平靜和撫慰,絕非筆墨可以形容。

她至少藏了10個以上我的最愛連結,全是國外的裝潢網站,居家佈置。

那些牆壁,光線,桌椅的轉角,仿舊的書架,

皆是阿繆心裡的秘密基地。

翻點照片間那飄飄欲仙的快感,

絕對可媲美男人看色情網站中晃動的乳房與溼潤的翹臀。

她只消專心把自己放在照片裡,成為曼哈頓格林威治村或是柏林的居民之一,

即可遠遠拋下這頭污穢不堪的禮教之術,堆積發臭的理想大業等等,

搖身一變,進入一個高尚無菌的空間,活著另外的人生。

無需擔心俗氣平庸的摩托車和水溝蓋,無需低著頭避著眼光拎著塑膠袋。

這年頭住在巴黎,去市場買豬肉都足以在網路上寫成轉載文章。

在家多栽幾盆花,煮幾道菜,就可以變成暢銷作家。

 

真的是錢的關係嗎?不完全。

簡單把這種心態稱之為拜金,崇洋,物慾縱橫,是太粗糙的說法。

比較像只想洗澡卻不清理漏水孔的逃避。

走了這幾十年也沒成功變成自己想要的人的挫敗感,

免簽的國家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卻愈感覺自己被困在小公寓裡一輩子飛不出去。

於是設定一個與其完全平行的生活:後院的草地,清澈的空氣,

涼爽的自然風灌入白沙發與地板的空隙。

上流的環境應邀她演出另一個角色,她可以換一個腦袋,就會講出有哲理的話,

不再對核四問題與政論節目生氣,不再需要轉貼流浪貓狗的可憐照片還一面可憐自己,

怕反被貼上沒有同情心的標籤。

不需閃躲馬路上發出酸臭的身體,與色瞇瞇的眼睛。

 

說到眼睛,阿繆一直想逼自己承認,

那藍眼珠的高挑男子只是剛好被她套進型錄照片中的角色,

才會鬼迷心竅多年忘不掉他。

畢竟認識一個活生生的人,像是拉近理想生活中的線索,

看能否藉此跳槽到另一個較高級人生?

阿繆始終無法將上了膛口的問題舉高對準太陽穴,

她承認不了,確定不了。

連這點坦誠都做不到,

她覺得自己像是剛由指甲剪裡掉出來的白色角質層。

 

她什麼都吃不下。她厭倦了看自己不順眼,厭倦了痛恨社會。

厭倦了當她想寫些什麼的時候,這些痛恨會回來批判心裡想說的聲音。

她怎麼會不知道那些設計傢俱其實也來自毒物充滿的工廠,

出自無奈的勞工之手;

那些社福國家背地裡多的是政客幫派惡搞,

第五大道轉彎即見堆滿垃圾老鼠群聚的後巷。

因為看得太清楚,

因為雖不曾真正伸手去掀開地磚上的鐵蓋,

卻在腦裡刻劃過萬次漏水孔到底多骯臟。

 

反這反那,氣這氣那,去遊街抗議去熱血陳情,

去收集十萬個讚來連署,批評哪部片子拍的沒誠意無新意騙觀眾錢騙輔導金。

現在更慘,只要有一方的言論出現,

她就覺得自己有責任跳出來平衡報導,端正視聽,盡量用反方立場來思考。

兩邊拉扯下,思考廣度是變寬了,但自我實現的可能卻變低了。

劍拔駑張,最後槍支走火射中的都是自己的腦袋。

 

事實上多年來,對罵自己這件事阿繆不遺餘力,

好像越罵自己會越成人才。都說是自己的問題,多麼簡單。

她比誰都熟知這是個近乎完美的防衛心理機轉,

卻沒料到,補上的最後一刀,會是以往堅守的論點,讓她再也恨不下去。

 

阿繆攤躺在被貓抓爛的沙發,

嗅著炒河粉空心菜與開瓶啤酒的味道,進了鼻腔也等同於進了嘴巴。

試著刻劃沒有恨的人生,一座連下水道都乾淨溜溜的城市。

閉上眼睛,浮現尼奇的藍眼珠和他的臉。

 

arrow
arrow

    費力吸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