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紙盒放在紅白相間塑膠袋裡,
避開路邊麵攤上兩位早早報到老酒客的眼光,
順勢僑正三瓶啤酒與一包零食的購物袋與兩盒便當的平衡,
狀似優雅但板著比屎還臭的一張臉過馬路。
人車似乎比十分鐘前她走入餐廳點外賣時多了三倍,
腳踏車摩托車與行人用交錯紊亂的方向四處竄動,
沒練就過的普通人是閃避不來的,勢必在某個點撞擊某物。
熱氣從柏油路上不斷的蒸上,從左右不斷的擠近,從排氣管裡冒出,
問題是路邊攤熊熊的鍋爐和空氣裡本來彌漫的溫度相比,已經不算什麼了。
皮膚表面已經失去覺知,如果花兩秒鐘停下來去意會神經,
會發現是種不灼不濕,無感無痛,汗凝結,什麼都無法移動的狀態。
下午六點十五分,夕陽為何物?
四季間太陽消失的每日確實時間,在全世界最擁擠的台北邊鎮上,
或許問問掛在生鏽鐵欄間,
晾了許久未收,應該乾淨卻又染上黑色灰塵的衣服會比較清楚。
阿繆在閃摩托車時瞄見一對國中年紀的兩兄妹,
腳踏車上掛著六個一落的黃色便當迎面走來。
或許那是菸酒檳榔不離手,屁腳黏在牌桌上的父母,
窩藏在窄小巷弄間的30年昏暗公寓,指使正在放暑假未成年的孩子出門張羅晚餐。
孩子找到機會出來透氣遛達一下子還挺願意,
只是兄妹倆沒人願意點破那萬一找錢金額不對,或選錯配菜會遭來一頓打罵的恐懼。
『老闆找的零錢你有拿吼?』
『我哪有!你自己剛剛拿去塞口袋。』
妹妹使力平衡著六個便當放在同一邊把手上的重量,
一面左顧右盼來往的蛇行機車。那些汙染市容的始作俑者。
希望他們把找來的錢拿去買支冰,
進家門前吃光,垃圾記得丟在便利商店不要被發現。
灰灰的天空,捨不得落日又不盡情閃耀,沒有艷橘沒有澈藍,
馬的那算什麼爛天空。
高溫悶濕的氣流如幽靈鬼魅繞在身上。
平時她最會抱怨的夏日現象,是車上男人身體散發出來的惡臭。
永遠沒徹底清潔且曬乾的衣服有黴菌味,意指著生活品質低下;
洗澡肥皂搓不夠,睡覺時捨不得開冷氣連床單也五年沒換新,
導致新舊汗交疊發酸,表示摳門守財,以為這樣省可以加減餵養不敢想發財夢。
說到底,發臭的男人就是懶。懶病沒藥醫。外加一條罪名叫不尊重身邊的人。
阿繆看Discovery頻道得知,汗本身無味,是滋生細菌後才發臭。
電影『冰風暴』中男孩說,他只願在零下的氣溫出門,
因冷冽的空氣會凝結一切氣味,而嗅覺與味覺相連,
聞到味道與吃進嘴巴的過程是完全相等的。
他才不想吃進一堆爛草沼氣鳥屎與路邊垃圾。
阿繆正被逼迫品嚐滿街酸汗黴菌口臭交織成庸俗的生活氣味。
轉進較小條的巷子裡,人味少一些,
她卻隱約嗅到從自己頭皮散發出的油味。
塑膠鞋底踩在柏油上黏黏地膠著,
如同這兩天來暗自在心裡條列的『To do list』全被融化的口紅膠糊成一坨,
再也看不出是什麼模樣,順序與執行的方法是附著在黏糊物上的貓毛,
提醒著,對待出於自我的選擇,無論採取什麼角度,
都必須把它看待成美好的存在,養貓與理想同論。
穿過歇業兩年以上,離家最近的超市時,
不經意的瞥見荒廢的地下室入口日益雜亂,所造成的心理反映,
從失望(24小時可刷卡的快樂零食供應商就此消失)
到憤怒(難道要上班不定時週末要工作的人去還去找傳統市場買菜嗎?
根本是歧視,社會退步的象徵)
轉至頭痛(家中頂樓那堆沒有人想處理卻越堆越多的雜物,
幾年內會引爆親子革命戰火還是未知數)。
但這三種心情比起過去八小時之荒廢舉動相比,
猶如鋼鐵廠地板上掉落的三顆螺絲帽般輕如鴻毛。
『我最討厭的人,就是從不曾寫作的作家。』
阿繆想不起來哪個名人如此說,
像握緊了削尖的鉛筆用力戳進她手心,
還暗自決定只要握緊了拳頭就免除被世人發現的傷口,這不算傷口。
『這就是妳平常揮舞著雙手在咖啡廳裡大放厥詞的正面思考?』
靠邊閃過一台轎車與迎面而來的機車,
平常極力避免與任何人的四目交接,此刻視覺必須藉著瞪入陌生人的眼睛,
才能驅逐剛剛湧上來的可悲感。
幸好機車騎士閃得快,沒有看到阿繆兩秒鐘扭曲的臉。
在盤子裡若無其事滾動的幾顆綠豆,選不定搖擺著寫作中心思維,
每每都在只有五條命的Candy Crush橘色螢幕開始。
五條命用完應該會擠出大綱。
五條命用完後就會乖乖坐在電腦前面寫出至少十行。
不知從第幾關開始,阿繆在腦內啡指數的升降與情緒波動間,
紮實說服自己找到了生命週期定律。
那就是糖果碎遊戲足以縮影她生活的狀況,
如果卡關很多天,表示現實生活中也正巧有鑽不過去的牛角尖,
念頭的糾結什麼時候會結束?莫名其妙過關的彼時。
預測比每個星座專家都準,屢試不爽。
寫作的動力或許在彩色糖果中霎然出現,
卻又草草結束在點擊瀏覽器看Facebook上熟識的不認識的人們用照片打卡放美食來佯裝的絢爛日子,
勾引她燃起嫉妒之火,焦慮於自身乏善可陳無法貢獻,
成天窩在家裡沒有照片可PO,等同廢人一枚。
然後再次躲進手機裡的排序遊戲,臉書,遊戲,ipad...無限迴圈的循環。
兩紙盒便當裡,一個是主餐炒河粉,另一盒是空心菜。
買外賣點青菜好像可以免除平時虐待自己身體的罪惡感,
且在晚餐時間拎兩盒而不是一盒在手上,
較不用遭受路人同情的眼光:此人非單身,家裡有人陪吃比便當配電視正常點。
無以復加,層層往上疊的自我欺騙,從前還偶爾擔心積木會被戳垮,
現在倒越來越接受這樣的自己。
壓的愈重,愈能比較出實質心靈的淺薄。
當身心俱疲的半夜,鬼壓上床,放棄掙扎對抗並非向下沈淪,是強迫忽視。
『取走吧,取走我的七魂八魄也就罷了,我也想過過看沒有靈魂沒有感覺的日子。』
床墊越陷越深,安全感不降反增。
當身體只當成俎上肉來用時,悲憫人類的心,責任的包袱,
只能前進不許後退的壓力,頓時間消散,化為煙霧。
心靈被汲乾原來會享有極度的快感。
行屍走肉原來是如此盈優雅,淡定又柔美的狀態。
左拐再右拐,兩旁矮房散出腐朽的水泥味,摻雜油漆未乾的甲醛味。
阿繆不由得計算起她在word中產出的字數,
與五年光陰的日數比例⋯⋯還好到家了,
歪斜的兩盒便當油漬與冰啤酒滲出來的水珠,
沿路輕烙在柏油路上,標記她沒有看見卻深深的信念:
如果字數與天數比例哪天真的被公佈出來,
她會從此戴上罪惡感的手銬腳鐐,關進名叫失敗的十八層地獄,
無期徒刑不得假釋。
轉開信箱前,阿繆僅等著腿上會多兩枚蚊子叮疱,
沒想到老天爺對她不薄,寄來了一本新的傢俱型錄。
表示前幾週上網更改掉的錯誤地址,發生了作用。
『至少我做對了一件事。』
她爬著樓梯,認為收到型錄是今天最大的成就。
(爾後發現收件人的名字是媽媽不是她,成就感又蹦!消失。)
看著北歐風格的家居美照,
阿繆得到屬於太陽系外的平靜和撫慰,絕非筆墨可以形容。
她至少藏了10個以上我的最愛連結,全是國外的裝潢網站,居家佈置。
那些牆壁,光線,桌椅的轉角,仿舊的書架,
皆是阿繆心裡的秘密基地。
翻點照片間那飄飄欲仙的快感,
絕對可媲美男人看色情網站中晃動的乳房與溼潤的翹臀。
她只消專心把自己放在照片裡,成為曼哈頓格林威治村或是柏林的居民之一,
即可遠遠拋下這頭污穢不堪的禮教之術,堆積發臭的理想大業等等,
搖身一變,進入一個高尚無菌的空間,活著另外的人生。
無需擔心俗氣平庸的摩托車和水溝蓋,無需低著頭避著眼光拎著塑膠袋。
這年頭住在巴黎,去市場買豬肉都足以在網路上寫成轉載文章。
在家多栽幾盆花,煮幾道菜,就可以變成暢銷作家。
真的是錢的關係嗎?不完全。
簡單把這種心態稱之為拜金,崇洋,物慾縱橫,是太粗糙的說法。
比較像只想洗澡卻不清理漏水孔的逃避。
走了這幾十年也沒成功變成自己想要的人的挫敗感,
免簽的國家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卻愈感覺自己被困在小公寓裡一輩子飛不出去。
於是設定一個與其完全平行的生活:後院的草地,清澈的空氣,
涼爽的自然風灌入白沙發與地板的空隙。
上流的環境應邀她演出另一個角色,她可以換一個腦袋,就會講出有哲理的話,
不再對核四問題與政論節目生氣,不再需要轉貼流浪貓狗的可憐照片還一面可憐自己,
怕反被貼上沒有同情心的標籤。
不需閃躲馬路上發出酸臭的身體,與色瞇瞇的眼睛。
說到眼睛,阿繆一直想逼自己承認,
那藍眼珠的高挑男子只是剛好被她套進型錄照片中的角色,
才會鬼迷心竅多年忘不掉他。
畢竟認識一個活生生的人,像是拉近理想生活中的線索,
看能否藉此跳槽到另一個較高級人生?
阿繆始終無法將上了膛口的問題舉高對準太陽穴,
她承認不了,確定不了。
連這點坦誠都做不到,
她覺得自己像是剛由指甲剪裡掉出來的白色角質層。
她什麼都吃不下。她厭倦了看自己不順眼,厭倦了痛恨社會。
厭倦了當她想寫些什麼的時候,這些痛恨會回來批判心裡想說的聲音。
她怎麼會不知道那些設計傢俱其實也來自毒物充滿的工廠,
出自無奈的勞工之手;
那些社福國家背地裡多的是政客幫派惡搞,
第五大道轉彎即見堆滿垃圾老鼠群聚的後巷。
因為看得太清楚,
因為雖不曾真正伸手去掀開地磚上的鐵蓋,
卻在腦裡刻劃過萬次漏水孔到底多骯臟。
反這反那,氣這氣那,去遊街抗議去熱血陳情,
去收集十萬個讚來連署,批評哪部片子拍的沒誠意無新意騙觀眾錢騙輔導金。
現在更慘,只要有一方的言論出現,
她就覺得自己有責任跳出來平衡報導,端正視聽,盡量用反方立場來思考。
兩邊拉扯下,思考廣度是變寬了,但自我實現的可能卻變低了。
劍拔駑張,最後槍支走火射中的都是自己的腦袋。
事實上多年來,對罵自己這件事阿繆不遺餘力,
好像越罵自己會越成人才。都說是自己的問題,多麼簡單。
她比誰都熟知這是個近乎完美的防衛心理機轉,
卻沒料到,補上的最後一刀,會是以往堅守的論點,讓她再也恨不下去。
阿繆攤躺在被貓抓爛的沙發,
嗅著炒河粉空心菜與開瓶啤酒的味道,進了鼻腔也等同於進了嘴巴。
試著刻劃沒有恨的人生,一座連下水道都乾淨溜溜的城市。
閉上眼睛,浮現尼奇的藍眼珠和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