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椅子在雪地 
攝於2006 年初,瑞典。

半夜兩點,倚著床。蓋著棉被有點太熱,天越來越暖,轉眼三月了。
三月,已經三月!乍然想到你應該早就生了。好幾個月大了吧。
我高興的獨自在床上哭起來。
九年前,橘色燈光的廚房裡,你用那張木然頹喪的臉說:
『我覺得,從此再也不會有任何好事發生在我身上了。』
我的大笑聲又和著眼淚逬進黑暗的夜。

第一次感受到以勝利之姿站立在狡賤苦澀的生活面前,
用靈魂成就出的果實,形狀之奇怪,嚐來味道之強烈,等等我再仔細體會。
此刻只想盡情嘲謔現實的冷酷,歲月的蹂躪,


「去你的,我們贏了!」

如今妳坐落在紐約這荒唐又迷人的城市,擁抱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妳已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九年前,唯一見證我們的二十年華是如何被莫名的力量掐住脖子,
帶我們離開玫瑰色的少女稚心,跌入一灘混沌的污水,
是那張廚房的椅子。

『其實,我上次回台灣的時候,就跟他分手了。』
『為什麼?妳不是打算畢了業就回去?』我驚訝,因為妳總是信念堅定無比,
說著牢不可破的目標,誰都別想說服妳的模樣。
撐到瘋狂的最後一學期了,此時卻急煞車又大轉彎,論調全變了樣。

我赤腳感受深紅色地磚沁上來的涼意,右手撐在木椅的背上。
木質滑滑的觸覺多少提供了一點安全感。
西蘭街上的房子通常老舊的可以,但妳的廚房有一面窗,地上鋪著平整大塊瓷磚,
L型的流理臺還有抽油煙機,以如此的租金來說,是鮮有的豪華。

一面煎著粉橘色的鮭魚,妳說:
『我也不知為什麼,但很清楚的感覺,我沒辦法再愛他了。』
『那他什麼反應?很難過嗎?』
我根本一點也不在乎那連照片都沒瞧過,不知道名字的前男友是什麼心情。
『他很生氣,覺得我失了心昏了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連我爸媽知道後都不太諒解,
覺得我白白葬送了一段好緣分。
但我就是突然間沒辦法再愛他了,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

很深很稠的罪惡感,都被妳煎進鮭魚裡面去了。
靜靜的夾進嘴裡,我有吃到,但不太能體會妳的動機。

『妳爸爸的病呢?還穩定嗎?』
『開完刀有比較好了,我一直禱告,告訴大家有信心,他一定會好起來。
但是看著媽媽每天以淚洗面,我好累。還有我姐的婚事,唉,
每次回家都心力交瘁。
回到這裡可以籌備我的曲子,看到這些譜,
我才覺得是休息,會給我力量的東西。』

『妳,會不會是下意識的想逃?』
爸爸的病痛,可能失去親人的危機,期末考的壓力,對未來的恐懼,
青梅竹馬的遠距離愛戀到底是什麼?
問衝出口,我後悔到把飯碗放下,乾吞口水。
臭嘴是何必在這個節骨眼加深她對自己的批判?

『我每天都好痛苦,覺得住在身體裡的不再是我。
爸媽看錯我,我也看錯自己。
我不是大家想的那樣樂觀乖巧上進,
充滿天賦又學業順遂。我天生反骨,只是妳們都不知道而已。
看看我爸,一個老好人卻得癌症,被折磨成這樣,人世間到底有什麼意義?
反正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再也不會有人懂我,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懂。』

我胃口盡失,眼睜睜見她單純向陽的心,被劃上好多刀,
講起話來變的酸苦,臉上不復見笑。
那種被自己背叛的感覺,從喉嚨開始使勁向下沈,
力道強勁拉得我沿著木椅向下滑,一屁股坐在沁涼的地上。
無力說話,也無話可說。

曾經的那個晚上,我奔到同一個廚房,筋疲力竭癱在這張椅上說:
『我覺得他真的瘋了。』
當妳一團糟的時候,簇擁著我做出的決定,如今想來居然是最正確的事情。
幸好有妳。

但在那個時候沒有人會諒解妳。
喊要回台喊了三年,卻在父親病危,姐要嫁人時打定主意要長留美國。
當然身處何方和能否照顧家人情緒沒有絕對關聯,
但幾人能如妳,堅持跟隨心底的聲音,抵禦所有的不諒解和攻擊,
或許妳真是天生反骨,也關於父親要被命運帶走的恨,得以讓妳有力氣往反方向走。

然而,被命運無情捲走的,不只是妳的父親,還有我們的童真。
很可能走出這個廚房的我們,永遠不再相信世界美好,戀情多美妙,沒有什麼值得期待。
憤恨地想找人報仇,想要回失去快樂的一個公道。

縱觀整件人生陰謀,最奸詐的點是上天安排了那個美國男生的出現。

關於他,妳從來不想說明。
『在學校認識的。一開始沒特別感覺⋯⋯反正他也要離開了,
一定是暫時的意亂情迷。但是,漸漸覺得我們好像是同一類人。』
『⋯⋯我怎麼可能會愛上他?他絕對沒有要發展關係的意思,但我卻一直想著他。
我不是這樣的,我從來都不是這種人。』

恨意驅使之下,妳同時無法抵抗愛的力量。
癡迷程度越深,妳越感到撕裂。愛著他卻被自責和瞧不起自己的情緒撕裂。

妳絕望中帶點甜蜜,說你們不可能在一起。『憑什麼那麼確定?』
我試著偽裝,說服妳童話故事還沒全棄我們遠去。

越感受到愛的喜悅,就越恨。
恨自己在親人即將遠去時產生戀愛,恨自己沒有如想像沈浸在悲憫的地洞裡,
還時不時飛出來與蝴蝶採蜜。

越愛,就越害怕。
害怕這情緒上的不倫,即將把自己化身為毫無道德感的野獸,
吞掉愛人,再火噬自己。
一切都是詛咒,惡夢都搆不著邊的恐怖詛咒。

我不知道妳是被愛嚇到,還是被恨嚇到。
『我覺得,從此再也不會有任何好事發生在我身上了。』 你用那張木然頹喪的臉說。

而當時哽在我喉嚨裡說不出口的,是『我已混亂到無法定義絕望是什麼。』

那段痴迷的戀情到底是逃避,是掙脫,還是給妳力量的東西?沒有人知道。
那個階段的宗教信仰,一切的禱告,甚至勸人禱告,是種分明不安定,
卻強求自己平靜,
強迫洗腦世界要平靜。否則沒人過得下去。

如今證明,靠在木椅子上的我們,其實比想像中都勇敢。
尼奇回去瑞典以後,我在紐貝瑞街上的廚房裡崩潰了幾次,
也只能打電話給三公里遠的妳。
妳坐在木椅上向電話裡哭泣的我嘆氣。

是實踐夢想,是不向命運低頭,是因為那個美國男生在紐約。
妳搬到布魯克林後,我去找妳的那次,看妳恢復一如往常的自律緊繃,
節儉又忙的好像很有幹勁。
我盡力揮別歐洲的陰天,灰濛濛的擔心,試著專心享受假期。

提議去對面買甜麵包當點心,過馬路時妳猛然握住我的手說:
『過了三十歲要小心糖分的攝取,知道嗎?』
愣。甜麵包的糖分我管它的,但三十歲真的來了?

面對半價的甜麵包,妳也可以嚴肅成這個樣子。悔不當初沒多虧妳幾句。
但二字頭真是過了,在曼哈頓的車潮閃避中,拉著妳的手,
我想,如今我們兩個安然無恙。
雖然事情還有餘風小浪,最糟的已經過去。

在地鐵上妳跟我形容如何搬琴出門,上下樓梯跋涉,為了一個純義務的小表演。
妳說妳找到一個音樂性質的工作,老闆對人很好,有給薪但給不了簽證。
找律師很貴又要碰運氣,就這麼一年拖過一年;
每個禮拜妳幫著好老闆賣CD,家人的勸誘恫嚇和紐約的低下生活條件,
始終沒把妳給逼回來。

原本西蘭街廚房邊上的單人木椅,現放在妳的書桌前。
我到的時候,椅背上掛了一件長毛,螢光粉紅的連帽外套,背上塑膠亮片閃著寶藍,
寫love 還是girls 的字。

我戲謔的拿起,這件誰的啊?好跳痛。
『妳不覺得很漂亮嗎?』
我歪嘴斜眼瞄了一下。
『不過我都在家裡穿,這件不穿出去的。買的時候好掙扎呢,
覺得自己會不會太誇張。不過實在可愛還是買了。』

妳就是這麼嚴肅。衣著的規則也要自己訂下再自己打破。
但妳還是買了。用一件粉紅色的外套,
重新承認了心中那個童真的小女孩,
心底有個聲音,知道我們都很想把她給找回來。

和美國男生的戀情如妳預測,無疾而終。
我來來去去瑞典幾趟,仍舊測試著愛情的絕望與希望的分界線在哪。

幾年前傳來妳結婚的消息,我訝異的程度比雀躍多2%。
朋友們太難相信,魯莽猜測是簽證的理由。
但我想,動機純不純粹有時不是這麼重要,因為人世間本來就沒什麼道理。

他一定對妳很好很好,
他會在廚房拉開木椅,吃著煎鮭魚,說妳穿著螢光粉紅的外套真是好看。
和他有了共同的孩子,歸屬感就是這樣的吧。

丈夫,孩子和妳相擁的感受,混合了地磚的沁涼,木質的觸感,
更有剛出爐的甜麵包的香軟與溫度。

我用了幾張機票,走在北歐的街頭,陽光暖空氣涼的如波城午後,
在簡潔偌大的櫥窗外看著一張張上萬克朗的設計師木椅,
和想起在妳西蘭街廚房裡的那張時的心頭顫動相比,沒有一回超過2%。
我說:『從此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都是好事。』
接著一起把那張椅子丟到布魯克林橋下,喊叫「去你的,我們贏了!」

我們不常聯絡,或許再也不會。
在那個廚房裡,曾經衝撞與黑暗無比的時刻,
生命有如此奇妙的交集,現在想起,是一種恩賜。
走過了那個交會點,實際看來越走越遠,
其實我們的生命不曾離開彼此過。
烙印,轉變的痕跡一直跟隨,我保證不會忘了那張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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