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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攝於2012.Mar.古晉

從電梯步出來,杵在面前的,是一道與廊間極度不相襯的巨型鐵門。

好似從船塢廠房特別打造,運到這兒來的;

但是門的邊緣又比門框突出許多,連尺寸都不合適。

轉頭瞄同層別戶,都是普通的上下鐵柱,中間坎上雕花的一般鐵門,

唯獨這戶像是時空錯置,詭譎的冰封起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低頭看看紙上的號碼,確定就是這間沒錯。

我慢慢往門前站去。

 

那個大到快要把我吞噬的鋼鐵門,已經不像個門,

是個極盡所能要把牆上的洞塞住的存在。

是打定主意要完全隔絕外界的心情,否定一切門外的價值。

住在內的主人是怎麼樣的不安全與沒信心?

 

我伸手按了電鈴,一些些忐忑,說服自己是因為被奇怪的門震攝住,

不是因為第一次去別人家當家教。

小小的電鈴並不好找,看不清那小小顆圓究竟是隔壁間的還是他們家的電鈴。

比電鈴還要小小顆圓,是巨門上的貓眼。

想到貓眼的後面有個人眼珠,總讓我全身寒毛直豎。

 

許久,清瘦嬌小的短髮女主人來開門,客氣的請我進去。

她的聲音並不孱弱,但是聽起來疲憊不已。

第一次,第一次用老師的身份踏入別人家門,我故作老練的換拖鞋,打哈哈。

「不好意思,剛剛找路所以遲了一點。」

室內拖鞋底下墊著柔軟無比的灰色長毛地毯,

視覺與直覺和外頭的悶熱連接起來,汗卻從額前縮了回去,因為冷氣及時吹過來。

 

抬頭,才意識到,巨門後面果真是另一個世界。

玄關左面牆是深紫色的,沒有任何吊掛畫,卻往牆上打了盞聚光燈,

宣稱牆壁本身就是藝術品。

 

我不敢多看,初來乍到的東張西望總是不禮貌。

但沿著地毯我見女主人在我臉前關上了一道門;是臥室吧我猜,就正朝著出入的巨門。

右轉離開玄關,異世界的氛圍更加明顯,

整個空間都是深紫色調,沒有大燈,只有數不清的聚光燈,燈焦點打在牆角,

打在右邊的小吧台,左後方茶几上的古董電話,還有再怎樣禮貌的眼神都無法忽略的,

紅色嘴唇沙發椅。

主體辣椒般的火紅色幾乎要灼傷我,因支腳極細,一半埋藏在長毛地毯裡,

看起來好像漂浮在那深紫與淺灰的交界上。

達利。多年後才把這個名字和嘴唇沙發連起來;
這熱情又神秘的藝術膺品,是讓房子蓬蓽生輝,還是更凸顯所有格格不入的情況?

 

「地方真的很小,連琴都不知道要擺哪,先將就吧,我就隨便擺這裡了。」

她聽起來更累了。

這是一間套房,除了剛剛門被關起來的臥室之外沒有別的隔間,

包括很迷你的開放式廚房,眼見不到十坪。

「是是,沒有關係。」我把包包擱著,對準細腳小凳緩緩坐下。

她買的是一台64鍵的小keyboard,放在薄弱X型鐵架的撐在底端窗戶邊;

這屋子裡的一切都是這麼易碎,隨時要傾倒的感覺。除了那只紅唇沙發,我想。

那個唯一對外連通的可能,小長方形外推的窗戶,被貼上黑色隔熱紙,加白紗窗簾,

眺看金山高架橋上紅桔黃的車燈冷漠閃爍,喧囂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窗子反而像是紫牆上唯一掛著的畫,外面所有皆是虛無的存在,像是電視機裡的定格,

還被霧化馬賽克。

 

從沒有看過這麼現代又奇怪的裝潢,一面嗅著薰衣草的味道,不出半小時,

某種程度我也被這牆啊地毯啊聚光燈和沙發椅徹底說服,
相信這空間是為了達成一個設定,有著非常私人的理由,非常特殊的需求,

為了堅持門內的一切要絕對成立,不惜詆毀門外的任何價值觀。

 

戰戰兢兢的上完第一堂課,繃緊的腦神經想著,剛剛如何地不知所云。

我穩住站起身,繞過杵在客廳正中間的平板電視,

「我想學了琴,再教女兒彈。她將來也要上鋼琴課。」

女主人終於露出些笑意。我轉頭望向那個安靜又成熟異常的小學二年級女生,

她眼睛盯著電視心裡卻打量著我。

 

課就這樣上了好一陣子。每星期,進大門前還是要倒抽一口氣。

忘了多久時間,女主人依然疲憊,依然無奈的缺乏笑容,
女兒被呼喚時,呈現撒嬌依偎,但少了點喜悅;

似乎好女兒就該這樣躺在媽媽身上,好媽媽就該這樣接的不得不。

見著小女孩眼裡的聰穎和靈氣,總被一股深沈的寂寞與防衛感蓋過去。

 

終於有一次,讓我在離去穿鞋時,瞥見主臥室裡的模樣。

那個小房間裡,沒有梳妝台,沒有床頭櫃,只有張碩大碩大的床。

說碩大其實不太精確,頂多King size再加大,應該說怪的是,那是我生平看過最高的床。

棉被與枕頭是一整套的米黃,加上完整的床裙包圍,
那奇怪的高度甚至讓我愣好久才確定那應該是一張床沒有錯。

 

女主人嬌小的個子,可能要用跳的,不,要踩小凳子才能上床吧!

是什麼設計師的作品?特殊的收納功能?到底是墊了幾個床墊?

一連串問題在我腦子裡炸開;當然包括在這屋子裡從沒看過也沒聽過「爸爸」的事實。

 

忘記鋼琴課上了多久;後來變得熟捻些,與女主人閒聊時間多些,

空間的違和感無形中也少了一些。我並沒有得到更多值得好奇的訊息。

連她平日有沒有在上班都不知道。

只記得我每回進屋,都不免想像這間屋子裡平常會發生什麼事。

 

有人會來探訪嗎?停留多久呢?

那個小吧台上永遠只泡得出薰衣草茶,還是有別的味道,為別的客人。

我想像她在深夜疲憊著壓著簡單的音符,目光穿透黑玻璃望著車燈點點,心思卻比車流更快速流竄著。

Your room is who you are.

 

是誰用一道與世隔絕,稱之為愛情的門把自己關起來。
門內,聚光燈只聚焦在自己在乎的地方;一片光明,舉世皆準的普世價值在這裡不存在。

如果有了摩登現代的裝潢,有品味又舒適的地毯,就可以創出自己想要的愛情天地,

又為何要每晚啜著薰衣草茶助眠。

他把熱情的烈焰紅唇藏在這屋子裡,卻不住下。
他在愛情中把她捧得高高的,世界最高,像那張床,即使要妳每晚吃力的爬上來;
卻沒說明他不會躺在旁邊。

紅唇沙發,襯著紫牆,看起來多麼不切實際;漂浮的美,隨時會倒。

這個家的創作人想像力豐富,砌牆,築夢。

連人物都安置進去了。一妻一女,可愛溫柔;卻沒提他還是會回到現實的那個家。

唯一對外的窗,是上了顏色的,寧願讓馬路上的人車幻化成油畫裡的景象,

也要拒絕真實世界的模樣。

 

日子久了等得累,女主人想改善屋內沈重的氛圍,想給這屋子一點音樂,所以買了琴。

但她忘記,當自己身為別人量身打造的夢想,就沒有做夢的權利。

 

多年以後,坐計程車經過時還是忍不住抬頭望向高樓,

嚼味著套房裡的神秘,被許多心機深深埋藏的激情,和細腳的椅子們。

我想起喜福會裡面的媽媽生氣的對女兒說『快離開這個傾斜的家,和這個傾斜的關係!』

 

把長毛地毯收起來吧,我想對她說。地板的冰冷妳很快就會適應。

腳踏實地的感覺沒有想像中的糟;

傾斜與易碎的,不是傢俱也非這段關係,是妳的心。

點盞超大日光燈,好好看看每個角落,公平的看,然後打造成妳真正的樣子;

紅唇,沙發,留不留下都無所謂,

它一直都是個非常不錯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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