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關係,每天都在看似繁華、實際上無趣的要命,
食物又貴又難吃的東區晃悠,
通常覓食時間是下午三點到六點,
很多餐廳都休息, 百貨公司的美食街成了自然而然的選擇。
仁愛醫院旁邊有一間小館子,老房子來著。
主人是一對祖父母,年輕夫妻和一個兩歲的小娃兒,
就住在店面的二樓, 灶在外面,
用餐的座位像是他們家的客廳。
第一次進門吃紅油抄手麵的時候,天凍的我兩手僵硬,
小娃兒正在廳後的浴室廁所洗澡,
與飯廳隔著一堵不落地的米色塑膠拉門,
裡面的內裝都是最簡單的美耐板,
鵝黃色的軟水管伸進鋁製的大盆,
熱蒸汽緩緩的沿著磁磚地飄出來,
與排水不良溢出來的泡泡水,
陣陣的肥皂香和水氣,
和著前門傳來鍋鏟的鏗鏘和騰騰的爐火氣;
我的包包上疊著澎澎的羽絨衣,
在隔壁凳子上遙遙欲墜,
我在菜單上用紅筆畫了線之後,身體就暖了起來。
媽媽把小孩兒用毛巾包裹著抱上樓,
一路上逗弄他,洗香香的小朋友呀等一下要吃飯飯。
穿好衣服下樓, 孩子乖乖坐在高腳椅上被媽媽餵著,
我就跟著他同步一口接一口地吃完晚餐。
是我闖入了一個普通人家的客廳,
莫名其妙的參與了他家的育兒與晚餐時間。
在孤獨的工作日中,硬是被裹上了家庭的溫暖。
澡間的肥皂味加上廚房裡的飯菜香,
是屬於每個家庭傍晚的記憶, 伴我長大的氣味。
不管在哪個年歲,什麼地點,
只要在太陽下山之時,
有熱水澡可以洗,熱飯菜可以吃,
表示這天過的安穩,心裡就會感覺幸福。
這種體驗豈能是冷冰冰的財團美食街可以提供的?
我願意走遠一點路,花多一點錢,
讓必須單獨進食,連貓都不能陪我用餐的時候,
沾上些家裡的味道。
記得20年前,在東區巷弄裡的一間小麵攤裡,
我默默決定再也不要單獨在外面吃飯。
那是出國念書之前,在安親班裡教鋼琴。
一陣子學生特別多,一路從上午10點上到晚上八點,
沒休息也沒吃午餐,從工作地點走出來飢腸轆轆。
通常我會餓著肚子直接回家,
當時媽媽大部分時間還在台北,家裡或許有剩菜;
或者回家路上外帶回家吃。
那天我實在太餓,但平日晚上八點多的東區,
小吃店都收攤收得差不多了。
不抱任何希望的往公車站走,
瞥見一間『蕃茄牛肉麵』亮著招牌,
老闆站在門口的熱鍋蒸汽裡,
在幽暗的巷子裡顯得恍恍惚惚地。
我默默走進去點了碗麵,面無表情的老闆將之端上桌。
空蕩蕩的店裡只有我一人, 死白的日光燈管讓人連想到醫院的候診室。
店裡右上角掛了台電視, 某顏色黨派的政論節目小聲爭執著。
我喝了一口湯,除了死鹹之外,還有種化學的味道。
聽到老闆用加長的水管蹲在地上, 嘩啦嘩啦地沖洗著大鍋,
我是最後一個客人了,孤獨的最後一個。
寬麵似乎沒有熟透,不見蕃茄身影,
我忘了牛肉怎麼著,這下子湯有沒有滾過都讓人有些懷疑。
總之那是此生吃過最難吃的一碗麵。
可能老闆急著收工回家,
極度餓著的胃不但沒有被滿足,還被擺了一道。
我默默的站起來,付了錢,
默默的離開冰冷的店舖, 走回黑暗的巷弄間。
食物的誠意比口味重要太多,我一直這樣覺得。
鹹的香的甜的淡的或辣的,都是個人評斷,沒有好壞,
但再如何無感的客人都會分辨的出來,煮的人是否用心,
或純粹按著計算機,僅想著最低成本最高利潤,
彷彿在鍋裡滾著的是證券不是肉湯。
孤獨的用餐環境,更讓糟糕的食物推向絕望的深淵,
晚上九點的鬧區,白天的興興向榮,顯得悲涼空洞。
那些主張自由經濟的右翼份子, 在我們花錢的時候放鞭炮慶祝,
卻沒告訴我們在面對打烊後的時刻, 需準備抗憂鬱的藥。
好惡劣啊這些人。
坐在262車上晃著,依舊餓著,告訴自己:
我再也不要一個人在外面吃飯。
微薄的薪水禁不起再一次在東區吃到雷。
生活已經夠茫然了, 何苦還讓自己演出窮苦又寂寞的絕望靈魂?
時光流轉至今,我卻在一個偏左翼不鼓勵人們消費的國家裡,
為了張羅三餐想破了頭。
高跟鞋,擾攘的台北東區,沒有目標的孤獨,不是刻意要寂寞。
手機寫簡訊就會被一票朋友包圍的城市,
卻常常在晚餐時刻無助又自憐的要命,
以為找到人家家的客廳坐進去,
就可以避免成為賣火柴的小女孩。
運動鞋,平靜死寂的瑞典小鎮,想買什麼都沒有,
橫豎就那間小超市。
舉目無親只剩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先生,
大多數時候仍舊感到孤獨, 晚餐時刻卻沒有本錢感覺無助,
我不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不再是局外人,是內人。
必須面對自家的客廳,不論是冷戰是溫馨。
吃著自己煮的一碗麵,
會想起那門後嘩啦嘩啦洗澡的小娃兒,
或是門前嘩啦嘩啦洗大鍋的老闆;
無論是哪一碗麵,都別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