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進行李箱的雜物,霎那彷彿不是我的。
上頭有寫我的名字嗎?曾經屬於我的,曾經在這個客廳裡,任何一個多普通的日子,
現在看起來皆是極上品的奢侈,美好到天妒的程度。
那些日子再也不會有了嗎?一切都會和從前不同嗎?我還會是我?
來不及和MIU說明,鎖了門,拖著行李往計程車走去。
我的人生自此會走向哪裏?
母女之間糾結的親情學分,我很清楚我連及格邊緣都還未達,
希望有機會繼續修下去。
最後的話,會不會來不及說?如果要說,要說些什麼?
最不想讓小無敵沒有奶奶陪著長大,是腦中浮現最強的念頭。
載我到火車站的計程車司機,聽到手機的內容也跟我聊起,
他的丈人在安養院,岳母也突然生病,最近也過著手忙腳亂的生活。
有個陌生人在短暫時刻裡同病相憐,讓我有機會從嘴巴裡吐出一些字眼,
算不上是傾訴,比較像是整理頭緒,給人感覺稍稍穩一點,正常一些。
上了高鐵,幾通電話繼續打,眼淚滾著,鼻子酸腫,
顧不得隔壁乘客有沒有異樣眼光。
回想起自己看過在火車上的淚人兒,常是好奇、同情、加上一些些恐懼,
本能的怕陌生人突然情緒失控。
嫂嫂開車接我到醫院,一切平靜如常。
自小就很清楚,我的家人們從沒有一絲絲本土劇八點檔的情緒過度氾濫之基因。
每個人守住該做的表情與事情。哥哥早辦好住院手續,在偌大的單人房,媽媽吊著點滴,
除了看起來很累與憔悴,並沒有什麼異狀。
忘了一家人是怎麼解決晚餐。我似乎超過七天沒有好好吃過一餐,
完全沒有飢餓感,連昏昏欲睡的感覺都很少。
當天值班的醫師剛好是媽媽的主治,
晚上10點多叫家屬到護理站看核磁共振照出來的結果。
左腦的堵塞部分不算小,而且許多較暗的光點,她原來已經中風不少次,
那些是幾乎沒有症狀的。萬幸,腦幹沒事,之前看到的陰影可能只是影像誤差。
哥哥和我聽到腦幹沒有堵塞,鬆了大口氣。第一晚我留守醫院。
和接著下來的兩個星期,只有隔幾天回哥哥家好好的洗頭洗澡。
醫院裡雖是恆溫空調,我卻無時無刻覺得冷,全身包緊緊,蓬頭垢面的像個流浪漢。
嫂嫂帶著兩個姪子來醫院時,總是氣氛最歡樂的時刻。
其他時間,沒人笑得出來。
處理大小便,要弄吃的要洗碗,前幾天因為藥物反應會嘔吐。
照顧病人很少停下來坐著,零散的幾分鐘時間,
我連ipad上的電影都看不下去,難穩定的專心。
身心疲累的狀況,依舊晚上難入眠。
我開始感到有些憤怒,然而不清楚憤怒些什麼,人總是這樣的。
『醫生交代要多動,多喝水,點滴打的效果有限,要靠自己才能好起來。』
好言勸不聽時,我曾流眼淚激動的對她說:
我多怕最後的話來不及說,妳忍心讓小無敵沒有奶奶?
她更激動的揮手:我才沒有這麼嚴重。
此時的她整個右半邊偏癱,吞嚥困難,說話很不清楚,
右手腳無力,無法自己起身行走,甚至站立。
一定是她對自己太好,才會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面。
愛吃什麼就買什麼,媽媽的美食態度,認識她的人都非常清楚,
雖然會出門,但不做任何運動,搬到新竹住後,走路爬樓梯的機會少之又少。
誰敢提『養生,吃素』等字眼,她肯定擺出極度不屑的臉色。
享樂主義的人,絕不會捨得虧待自己。理解她的主觀個性,大家也都順著她。
家裡事只要她一呼,幾乎都是她說了算。除了我之外。
朋友們紛紛網路簡訊給我加油打氣。
自己的狀況時好時壞,有時低迷的不知怎辦才好,有時又佯裝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大概一周後,我靈光乍現,原來上天要給我的課題,是要我放掉對她的權威順從。
不能再用討好她的心來過日子。
家人與她所有朋友,每個人都順著她毛摸,
只有我可以讓她氣得面紅耳赤,痛心激動到鼻涕眼淚齊流。
現在媽媽躺在病床上,不喝水不吃飯不想積極復健,我一面安慰勸說一面心疼她,
只看到她更是任性。這樣對事情有幫助?
我的好意成了婦人之仁,她現在需要一個嚴格執行的人,
只要是對的事,我應當堅持到底,而不能一味求她好受得歡心。
忤逆她,是在做功德。講一針見血的難聽話,我最在行。
唯有徹底放掉那得到她讚賞,高興,甚至感激眼神的所求之心,
我才會長大,才能讓母女關係真正解套,往上提升。
如此想法讓我頓時開闊,決定這麼做之後,
心情好到有辦法一一回復朋友們傳的打氣簡訊,與大家討論媽媽的病情。
親戚與她的朋友慢慢把媽媽再次住院的消息傳開,唯一對年邁的外公外婆隱瞞,
今年他們等不到我們一家回南部過年了。
我非常想念他們,想到他們知道了會有多擔心,就脖子發麻受不了,無法想下去。
除了照顧病人,我還有一項重要工作是接各方打來的關懷電話。
好多個二十年以上的老朋友,看著我長大的媽媽們,輪番和她們電話報告病情,
意外成我紓壓的方式。這些電話不讓我覺得煩。
打從頭說起發生了哪些事,可以幫自己紊亂的腦子排序一遍,把幾天來的事件寫成會議記錄。
每天在電話中不斷重複著病情狀況與醫生的看法,也像對自己喃喃叨絮,
這個現實擺在眼前,誰也改變不了,正眼直視吧,快些接受吧。
幾次說著說著,朦朧感到我講報告講上了癮。對方問什麼我答什麼,有條不紊且不急不徐,
我成了病房專業發言人。
發現只要微妙的幾個詞句改掉,對方感受到的病情嚴重性會有明顯差異。
不知不覺的握到一種小小的權利,在通話的三度空間裡,幻似我可以決定事情被看到的面相。
回到病床前,我開始酸言酸語的責怪她。
『妳看吧!吃太好,才會變成今天這樣。對自己太好吧!』
『妳個性要改,什麼事情都急急忙忙。啊現在都已經躺在這邊,妳是在急什麼!
你知不知道我這樣很難扶?很危險?』
『青菜真的這麼難吃?我不懂,妳以前也吃,為何現在要妳吃一口這麼困難?』
媽媽是一旦決定某種食物她不喜歡,就一輩子不會碰的人。
我知道她挑食,但以為她一手帶大有嚴重異位性皮膚炎的小無敵,
會在飲食上有很大的調整;現在方知她為了小孩煮青菜,可能自己只夾兩小口。
點滴持續打,她反而越吃越少,吞嚥越困難,手腳越來越舉不起來。
不斷想著要買什麼給她當三餐,醫院樓下沒得挑,不能自己煮,能取得的食物種類很少,
她仍舊挑食,常常心不甘情不願的只吃兩三口。
幾次血糖過低,被護理師警告,還逼她吃糖,停了幾餐血糖藥。
事實上是腦阻塞慢慢地增加,藥物似乎沒有太大的抑制效果,只能等待。
她越來越虛弱,無時無刻只想睡,我就越罵越厲害,尤其是她挑食又不喝水的時候。
某天哥哥回家前,要我逼著她做二十下抬手動作才能睡。
媽媽鬧脾氣不肯做,我罵不成,用手去拉她,幾乎和她在床上打起來。
『這種病不是睡一睡醒來就會好。妳都快癱瘓了妳知道嗎?
我知道妳就是這樣,怕痛不怕死,但妳以為有選擇嗎?對不起妳沒得選。
既然沒得選,妳就認真面對,別想逃避。』
我跟她槓上了。
從小槓到現在,我終於有機會可以贏過她。
她再凶狠再大聲,終究還是有講不過我的這一天。
三十幾年的光陰,每回母女意見不和,我都要嚴重的懷疑自己,徹頭徹尾把信心危機走過一次,
如今上天終於替我證明,我是對的。她是錯的。
終於我可以順理成章的不用聽從她的指示。
終於全世界不再是她呼風喚雨,別人就要繞著她轉,日子再不能照著她的意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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