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堂看大樓 

早上九點半,從床上皺著眉頭驚醒。非常不舒服,惡夢。
夢裡有人被追殺,還是我被追殺? 出現的人物很多,混亂的場景還記得一點點,
起身彎著把放在床尾暖氣上的鬧鐘按掉。
前幾天在Economy 特價買的,有收音機的鬧鐘。

剛到美國一個禮拜,常常連買麵包都聽不太懂店員說什麼。
沒錢買電視,先買收音機吧!心想連煮飯時間都來聽英文,或許會快些習慣。
買回來才發現電台頻道搞不清楚,轉不到想聽的東西,只能亂聽。

十點半的課,算是有點睡過頭。室友好像都出門了。
換衣服的時候在心裡嘲笑自己,惡夢個什麼!今天可是第一天正式上課。
情緒其實是激動的,真的要去當這個學校的學生了.....
夢想。終於。
如此開心還做惡夢真見鬼!

經過幾天選課,東喬西湊的,同學們羨慕死我星期一沒課,周休三日。
昨晚已經破不急待問室友上課情況怎麼樣,她還交代我有空應該先去找教室,
學校那棟主要大樓真是像迷宮一樣的,又是練團室,又是辦公室又是地下室...
沒仔細走個五六回不可能搞得清楚。

有點遲了。往學校的路上陽光燦得刺眼,城市感覺好靜。
昨天人也這麼少嗎?忘了。或許時間是真的晚了,該上班上課都已經就位。
頭還重重鈍鈍的真討厭,真的是被亂夢影響嗎?還是那個爛床墊?
路邊撿來的床墊睡起來很不舒服,但沒什麼好抱怨,
這是人生中最值得興奮的一天!握拳快步向前走。

穿過永遠人擠人的150門口和著名的Berklee beach,
趕時間,英文又爛,當然沒聽見大家杵在校門口講什麼,
且如我這剛到一個禮拜的新生菜鳥誰都不認得,自然也沒需要打招呼瞎哈拉的對象。
直直往裡面衝,繞到後面的練團室去了。真該聽話早早來找教室....
迷路又遲到,有點慌。連要找人問都沒見著半個人影。

拐彎終於看到一個身型是我乘以四這麼大的黑人出現在走廊盡頭。
對啊,長廊怎麼這麼暗?頭頂上一半的日光燈都被關掉,還是壞了?
迷宮式建築的隔間沒有窗,舊舊的藍灰色地毯包覆著走道和牆壁又延伸到門邊,
霎那間場景恍如夢。
他鎖好其中一道門,我不敢開口問,只好用演的,手握著課表看著教室門牌東張西望。
Can I help you? 他說。
奏效。喔,請問Room 401在哪裡?
他問我是不是現在有課,我說yes。
School is close. 他聳肩。

蛤?這三個字很簡單我應該聽的懂,但這什麼意思?
日光燈又暗了一些去,望向熄掉的燈管,學校倒了嗎?
多年的夢想,大把的鈔票,難搞的簽證與海關....終究要在實現的那一刻全盤崩壞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不過,應該不會,可是他剛說....該怎麼問下去?哪個字先講...
What happend?
黑人大老兄此時話夾子居然開了起來,機哩瓜拉的說是馬里蘭的哪個建築被飛機撞壞了。
盡全力只聽懂這些。
此時燈幾乎全被關了,我被他引著不自覺慢慢往外走,
聯想大約是因為某變電所被撞壞,供電會有問題所以要停課。
霧水滿頭滿臉,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他說:Go home. And try tomorrow. 回家,明天再來試試看。

意思是明天還不一定有課可上。
那個在腦中預習過上萬次的畫面,
我坐在Berklee的教室裡,眼看著五線譜黑板,地上丟著大背包,桌上攤著比桌子大的三孔夾,
手忙抄著筆記的幸福畫面,明天還不一定會實現。

腦子還在轉,那下午的那堂課要上吧!先去找教室?
還沒出校門,階梯上遇見了台灣的學姊幾個,看她們說得口沫橫飛,
跟人家還不熟,我卻厚臉皮跑去打招呼。
這次說的是中文,怎麼還是聽不懂。

只知道,事情似乎比馬里蘭的供電問題嚴重很多很多。

看著學姊誇張的表情,其實我們資訊很不足,知道的還很少。
我悻然笑著說既然不用上課就上街去買東西吧,
幾天前才搬租屋的地方鍋碗瓢盆都未齊,生活起來還很困難。
學姊正色:不要傻了!快點回家不要在路上亂晃,尤其不要去那棟最高的mall裡面知道嗎!

推出校門,接近中午的陽光更耀眼。路上幾乎沒有人,這時真正才感到詭譎,涼涼的從心中竄過去。
想到從抵達至今也只在這兩條馬路上晃過,天氣這麼好不能出去走走,實在不甘心。

在Dunkin Donuts 前面遇到救兵,在台灣共同上課的女生,早一個學期來。
“到底怎麼回事?“我急切。
她也不是很清楚,只說應該要先打電話回台灣報平安。

電話,沒有。網路,沒有。電視,沒有。只有台不知道怎麼轉的收音機。
我在波士頓的一切還在山頂洞人階段,只好又厚著臉皮說:去妳家吧!電話借我打一下。

她的公寓比較遠些,走了兩三個路口,九月的波城陽光暖暖的,空氣冷冷的,
綠色街樹有一半已經轉紅,背景襯著純藍色的天空好美好美。

她先打回家,說是紐約出了事情,目前這裡一切平靜。
我打回家是媽媽接的,吩咐她打同一個號碼來,才不花到別人的電話錢。
等了十幾分鐘,媽媽沒打來。

她也沒有電視,我們就枯坐在她房間裡四眼相望,不敢猜測不敢亂想;
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
這個美國夢想天堂,一切都是泡影嗎?
她問我要不要吃洋芋片?我說不要,才想起早上匆匆出門到現在也還沒吃東西。

有人開門,她的其中一個室友回來了。
瑞典男生,瘦瘦高高,她介紹彼此的名字,我們互相說嗨,
他有聽到新聞,只說了“It's terrible“做註腳。
看他手握了支Ericsson的翻蓋手機,問他電話是否有通,他回有。
Yes尾音還沒結束,他手機就響了:My mom call...轉身進房講電話去了。
(瑞典....奇怪的歐洲國家。講這什麼語言?怪腔怪調的。)

我再次借了電話打回家,媽媽說現在打美國電話都不通。
要我盡量待在家,一切看著辦,反正她想找也找不到我。
在台灣倒是看得很開。不看開又能怎辦呢。
總之是跟家裡連絡上了,我們決定走回我的公寓找我的室友,
另一個台灣女生,看看有沒有更多消息可以打聽。

穿了鞋,和瑞典男生道再見。
我第一次離開那個破舊的公寓,第一次走進他的生命。
當時的彼此還被未來矇在鼓裡。殊不知這一面見,強烈扭轉我們兩人的未來。
波士頓對我來說,成了不只是追尋音樂夢的城市;瑞典也不再只是個奇怪的歐洲國家。

回到自己的公寓,找回一點點安全感。
三個台灣女生促膝皺眉頭。日本室友不知哪來弄一台電視,我們窩在其中一個小房間,
周圍的聲音只剩下電視機裡,記者透過麥克風傳來充滿雜音的吼叫,說Oh my god.....
十二吋的螢幕裡,飛機直直的撞進第二棟世貿大樓,然後轉成雜訊畫面。

分明就是電影橋段!
電視機全天不斷重播那個畫面,我的某個部份還是拒絕相信整個事情。
那有這麼巧,才剛到美國就發生這種事。
很愛看電影卻也沒想真正活在電影情節裡,尤其是災難片。

最擔心的是,如果美國真的打起仗來,家人肯定會把我叫回台灣去,
書就甭唸了,終究達成的夢想會碎滿地。像是直直落下的兩棟大樓,
美國精神的象徵,這回拿了幾條命去換。
人生的目標眼看就要實實在在的握在手心,
怎可以在最後一刻被莫名的國際紛爭所打敗。

今早在紐約downtown上班的人們,他們握在手心的又是什麼?
是到華爾街淘金的功成名就,俯瞰著世界錢坑的快感 、或只是買外帶晚餐回家看球賽,求溫飽愜意的日子,
這些,會不會被墜下的磚瓦與阿拉伯世界的恨意打敗?

忘了隔天還是後天才開始上課,學校比想像中的還棒。
常常想偷懶但是每天都感到滿溢的快樂。
再遇見陰暗長廊上的黑人大老兄,才知道他是某個合奏課的老師。
房間裡的電話線過了幾天終於牽好。
台灣電信業者提供很貼心的每天打美國10分鐘不用錢,
邦妮因此非常勤奮的天天打給我長達一個月,緩解些許寂寞和鄉愁。
媽媽捎來一些朋友親戚在紐約的慘況。或許是被開心的生活淹沒許多,聽起來已沒有太大震撼。
只要不打仗,只要有學上,我的人生就不會隨著世冒中心倒下。

當時網路通訊和現在比差得多,
許多畫面是多年後回台灣才看到,顯示當時美國封鎖許多消息,
在波士頓知道的比在台北的人還要少。

一年後,我和那瘦瘦高高的瑞典男生,尼奇,同遊紐約世貿中心的遺址。
回想911這天改寫了多少人的故事,包括我們的。

2001, 911, 星期二。
我第一天到美國上學,第一天認識尼奇,在很多方面都達成夢想的一天。
那不是我人生中最值得興奮的一天,卻是很值得被寫下來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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