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入前,解凍的胚胎就放在那個箱子裡。
漂亮豪華的診間,氣場強大的主治後面總有三個以上的胚胎師護理師跟診。
醫生一個眼神他們就要適時的遞上廣告傳單、文獻報告或病例資料。
整個團隊效率都很高,很難想像他們一天要照顧幾個case,
還得做到面面俱到,分秒不差。
整棟建築裡到處都是藝術品,是醫生引以為傲的蒐藏。
試管流程裡,醫生的角色就是根據經驗來判斷每個個別情況該用什麼藥,
和激勵人心使人不要放棄。
剩下的幾乎都是胚胎師和實驗室裡的工作。
有了瑞典私人診所的基本數據,諮詢師還很認真的換算了某些血檢項目的單位值,
大部分的檢查都不用再做一次。
我和所有人一樣怕針怕抽血,叫我自己戳門兒都沒有。
排卵針用溫和刺激的療程,幸好爸爸不辭辛勞每兩天就載我回診所打一針,
加上必須在七晚八晚的打的破卵針。總共才八針,不算太累。
印象很深在某個夜裡我獨自走上黑矇矇的二樓,
只剩實驗室外那盞辦公桌燈,
值班的胚胎師一邊幫我準備著針劑時接了一通電話,
是位心急的準媽媽打來的,
好不容易成功懷孕, 以為穩定了卻突然出血;
胚胎師耐心的告訴她怎麼做, 安撫她的情緒。
我在一旁聽了心都揪起來,
雖然專業人員溫柔的話語不斷重複著,
但此時任誰有辦法放心去休息睡覺?
桌上那盞聚光燈之外的黑暗,像此時我們的寂寞無助,
無止盡的往玄關深處延伸再延伸。
一針又一針,以為自己過了一關又一關,
常常高興不到24小時,同時又見得,
後面的路只有越來越難走,越來越繃緊神經。
我的心臟夠強嗎?撐的下去嗎?
每個人的療程長短不一,就算成功受孕,
還需要多少幸運的累積才能撐完整個孕程?
打針加吃藥兩週,取卵時全身麻醉,然後等月經來。
所幸除了越來越沒耐心,身體沒有什麼不適。
第一個月尼奇還得排除萬難,把寶貝MIU寄放在朋友家,
短暫的飛來台灣取精。我則不時到台北找朋友玩,
很難解釋為什麼我回來了這麼久,還停在前置作業。
就這樣整個夏天連續取了三次卵,總共 20 顆,成熟卵14顆,
養到第五天的有9個胚胎。
他們的取卵與養胚胎技術的成功率,
真是我鄉野調查與網路爬文中看過最高的。
即使如此,平時在家忍不住翻看著網友的心酸血淚故事,
另一邊想辦法搜尋有利於自己狀況的數據資料來自我安慰。
每次回診時,像小時候做錯事被老師叫到辦公室一般的想逃走。
明明知道,這種事情沒有比較值, 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都是這麼獨特,
他會發生的事不見得會發生在我身上;
明明知道,我沒有做錯什麼,別人的成功或失敗也不見得是因為做了什麼。
心情的矛盾與無助,我終於理解為何大家遇到此事都要去求神拜佛。
如此科學的事情,在每個當事人的心裏,其實一點都不科學。
因為高齡,只要胚胎等級能做PGS的我會不假思索的做。
但是要不要做ERA 呢?此時週邊聲音開始多了:
有些學派認為,驗出來的時數結果大同小異,對著床率沒有特別大幫助。
(這樣說法的診所都沒有提供這項檢查)
花錢是一回事,若做ERA 必須花掉另一個月的週期,
表示我離回瑞典的日子越來越遠。
尼奇不時打電話來抱怨貓難顧,
想討拍卻聽的我火冒三丈, 又擔心年邁的MIU沒有被好好服侍。
身心苦悶時,腦裡什麼鬼話都會冒出來:
早知道要回來這麼久,就不要帶MIU大老遠去瑞典折騰。
早知道他這麼想要,當初該在台灣做成了再搬去。
早知道有今天年輕時就該荒唐一點.....
問題是人生哪來的這麼多早知道?
既然說好要梭哈,既然成事在天,
總之我什麼都控制不了, 那只有把可以做的事情做到盡頭,
才不會在失敗時回頭想萬一, 才不會在最糟狀況發生時再用後悔捅自己一刀。
於是又花了一個月時間做ERA,
要吃藥讓子宮模擬植入時的狀態, 刮一點子宮內膜送驗,
測試在黃體浸潤下的第幾個小時最適合植入。
好神奇的高科技,能讓人類在一瞬間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入秋了,終於要植入唯一一顆珍貴的PGS 訊號正常5BB胚胎。
此時我已經連續吃了兩個月的植入藥,整個人水腫, 胖到不行又不敢節食。
幾個月濕熱的夏天使多年的鼻子過敏強勢回歸;
雖然住在爸媽家但那終究不是我的房間,
無貓陪沒琴練無業還一直花錢,
整日只得把期待放在不可知的結果上,
實在很難喜歡這樣的自己。
但是他們都說要放輕鬆啊,要心情好成功率才會高⋯⋯
(抓頭抓頭啊啊啊)於是我努力追劇,
陪剛上小學的姪女玩,去貓中途之家照顧貓咪。
盡量找生活的平衡,告訴自己不要一股腦的栽在胡思亂想迴圈裡。
回台灣好幾個月,才慢慢體會生活本身就是修煉;
能撐過療程的人,靠的除了驚人毅力和決心,
重要是維持日常生活的能力。
你為這件事改變的越少,越能用平常心去對待迎來的結果。
第一次植入,胚胎訊號正常的5BB,
子宮內膜厚度、各項驗血指數都很漂亮,
加上ERA 測出來正確的植入時間點,醫生說成功率高達80%。
食慾好的不得了,甜的辣的都想吃,肚子感覺漲,
網路上說的一切中獎症狀,除了胎夢之外我都有。
滿懷的信心十足的把握,
開獎前一天我等不及拿了張過期很久的驗孕紙,
等了半小時只有一條線,
整夜睡不著,一定是過期的紙壞了。
撐著我的一滴滴希望,在第十四天回診驗孕時完全破滅,
HCG指數連1 都不到。
失望難過嗎?不如說被徹底背叛,更貼切我的感覺。
被數據背叛,被科學背叛,被自己的身體背叛,
被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正面思考背叛。
像是每科都考一百分,卻被宣告聯考落榜,
誰能告訴我為什麼?連醫生都解釋不出來。
成功率這麼高,我偏偏是剩下的那20%。
那些肚子漲啊食慾好啊都是假的,自己騙自己。
我再也不相信我的身體,不相信自己的感覺。
自我懷疑,是整件事情最糟的部分。
安慰的廢話醫生也不多說,『這個回去難過一兩天就好』。
剩下的那20%究竟是什麼因素?還是得找到個兇手來怪罪吧。
醫生提了一個D-dimer 指數偏高,
二是或許子宮腔有輕微感染之類,
只有這兩個方向了。
走出診間,覺得或許那只是一個說法,
和找不到病因就說你壓力太大是差不多的道理吧!
當一枚憤怒的行屍走肉十天之後,
我想,若以醫生這樣對自己要求極高的性格,
對此專業鑽研多年,
依舊每天必須面對著科學解釋不出來的那20%,
那我應該要放過自己,別再去想為什麼。
抬頭望天,太陽依舊每天升起,
老天爺並沒有欠我一個小孩。
本來懷著一絲絲的不甘心想一鼓作氣,
12月緊接著植入再回瑞典,卻被醫生勸退;
於是慢慢收拾起那些怨嘆,
打包回瑞典同老公和我的老貓過聖誕節。
幾個月不見的MIU變得瘦弱不堪,全身毛打結。
沒有空責怪尼奇,上了年紀的貓身體狀況多,
我知道他也盡力了。
開始埋首無日無夜的照顧他,很累也很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孩子養個十幾年就等不及要飛離母巢,
MIU捧在手心 19年還是賴在我懷裡,
總是滿眼愛意的相望著。沈醉在MIU給我的滿足與信任中,
稍稍淡忘了被試管背叛的事情。有貓一切都好,我想。
第一樂章,慢條斯理的鋪陳,轟轟烈烈地又瞬間寧靜,
大調開始小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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