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熱情活躍,講話響亮又凡事包辦;對我時而叫囂,張牙舞爪又控制一切的媽媽,
如今坐在輪椅上,無法自由移動,手歪嘴斜,沙啞又含滷蛋的構音還可以用猜的,
但語言功能被傷到,想講東邊講成西邊,想講北邊又想不出來那個字,
鮮少一整句話完整聽完,並理解她在講什麼。
這不是原本認識的媽媽,隨著生病的時日越久,甚至感覺她的個性也在變化。
從小累積,壓抑至今想要爆發出來的憤怒與怨懟,面對著她成為病人的事實,
更難恨的下去。一面恨,一方面同情,接著幫她找藉口把對我做過的事情合理化,
無法恨她,只好轉為恨自己。
曾經有幾秒鐘,在心裡嗅到一絲絲快感,『終於妳也有講不過我的這一天』,
『如此囂張跋扈,奢侈浪費又任性而為的生活態度,受到懲罰了吧。』
然後是『媽媽為了這個家忙碌三餐,張羅錢管大小事,忙得忘記照顧自己才變成這樣』。
我犯了錯,錯在沒有給她尊重,尊重她也有生病的權利,身為家庭的一份子,
她也有倒下去的權利,我應該要給她空間,不該一味要求媽媽該永遠完美健全,
雖然她從以前就不太健全…
這一切的憤怒,肯定是無法接受她生病所產生的拒絕反應。我太不成熟。
但是小時候妳沒有好好照顧我的需求,我的情緒,現在憑什麼要我照顧妳?
而且家裡的權利並沒有交付到我身上,
沒有人信任我,我還是孩子,也還需要別人的照顧,這樣太不公平。
我一面責怪她,一面被她的傷害痛苦著,還會一面幫她袒護。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我知道她心裡也很苦。我知道她罵我自己也有傷到自己。
結果我變成雙重的痛。痛自己的痛,還要痛她的痛。
所以專家說的原諒,我是要原諒誰?該先原諒自己還是原諒她?
反覆來回,耗損我極大的精神心力。
我累壞了,好想要站定一邊就好,肯定能讓自己好過些。
但我頭腦還算清楚,此時此刻,若產生的想法只是讓自己好過些,
只為暫時脫離不舒服的感覺,那應該是錯誤是逃避,可能只會讓傷口蓋在裡面潰爛發膿。
所以我還可以怎麼想?該怎麼想?還是應該通通不要想?
在她生病之前,我採取的方法就是單方面的從心裡切斷連結。
雖然很難,但練習久了,多少有點用處。我告訴自己不要在乎她對我的評價,
不要渴求她的肯定,不需要取得她的同意。
結果有天在書上看到,感覺與感情的切斷一定是整體的。
如果我可以成功斷除媽媽對我的看法與評價,是不是同時也感受不到她對我的愛了?
甚至包括別人對我的愛?這麼一來我也不會真正得到快樂。
此路不通。這也不對那也不對。
—與爸爸
爸是人人誇贊到掉渣的好好先生,永遠順從媽媽,很少有聲音與意見。凡事媽媽說了算。
很小的時候,爸爸是我最好的朋友,所有美好的記憶都在他身上。
但不知從哪天起,關係慢慢疏遠,不見。
年紀稍長,越在自己身上看到爸爸的遺傳,我都說我長得像媽媽,個性卻像爸爸。
印象中有幾次,爸爸會幫我說話,因為幫我抱不平和媽媽吵架,在我還小的時候;
但不知從哪天起,他變得和我小時候一樣,被媽媽控制著。什麼都聽她吩咐,
沒有意見沒有想法。
那是一種本能,因我和爸爸是同類人,我知道他不開心,我覺得他跟我一樣被媽媽欺負。
他怎麼沒有和我堅守在同一陣線?而被媽媽拉攏過去了呢。
有一陣子,我會很想幫爸爸抱不平,何奈我錯估情勢又莽撞行事,全家沒人挺我,
我嘴中的話語在他們的耳裡只是胡說八道,瘋狂又捏造作假,毫無價值建設性可言。
自身的行為被否定被責怪之外,痛恨的是情勢常逼的我去扮演媽媽的黑暗面,
說出她不想說的話,面對她不願面對的事情。
但因為沒有人替我撐腰,於是我被放在一個詭異又破不了的局裏面,再捅自己一刀。
這是控制狂常用的詭計。
我甚至懷疑媽媽的善妒用到了我和爸爸之間的好感情,為了努力拉攏爸爸的愛,
於是越發任性又依賴,把她自己變成一個小女孩,爸爸只好轉而照顧她。
天啊,他們一定覺得我瘋了。
媽媽生病之後,我清楚地看見爸爸很不想照顧媽媽。
或許他不願意,或許他無能為力。但看在我眼中,我憤怒的不可收拾,簡直爆炸。
那威力之強大甚至強過對媽媽的憤怒。
一開始我以為這樣的生氣,是為自己的責任脫罪。因為爸爸不想管,事情就會落到我的頭上。
又來了,如果我必須照顧你們,那誰來照顧我?
現在我比較清楚,生氣不是為了逃避照顧病人的責任,
事實是當小孩的永遠逃不掉,不論爸爸夠不夠厲害,更別說是控制狂的小孩,
要跑掉簡直比登天還難。
好比核彈爆炸的憤恨,是因為他早年為了媽媽背叛我們之間的感情,
因為當我受夠了媽媽的操控,情緒勒索與莫名其妙的挫折,他悶不作響,沒有為我挺身而出。
我也心疼爸爸的委屈,但更生氣他沒有撐起大人的模樣,和我一起與媽媽抗衡。
『無聲的一方,罪等同於施暴者』書上這麼寫。
然而媽媽病了,爸爸卻擺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沒有人下指令所以不知怎麼動作的模樣。
真是太經典。
還好還好,爸爸很會賺錢,是全家的經濟支柱。
要不是爸,我當年會無法出國唸書,現在家裡會請不起看護。他是很有貢獻的。
只好聳聳肩,讓思緒繼續留在死胡同裡,親情的結,怎麼走都此路不通。
直到上星期買了一本書『父母會傷人』(原英文名:Toxic Parents),
我的此路不通,終於有了一線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