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置作業
盼著、等著、也怯怯驚恐著,這天終於到來,
慶幸的是在此之前沒有什麼戲劇化的事情發生。
生產前一天晚上我喝了自己煮的牛肉湯,
照指示用藥局買回來的清潔海棉從頭洗到尾,換睡衣還要換床單。
當天早上五點再洗一次,才出發到醫院。
去二樓報到,進生產部門前護士拿出很陽春的腋下體溫計要我們量,
確認我和尼奇都沒發燒之後,領我們到八號房。
空蕩蕩的房間約十坪大,一間廁所,四個櫃子,
外面多一個洗手台和鏡子,講話還會有回音。
兩張病床,一張該是給伴侶睡的。
兩扇古老的木頭窗框前,放著一盞與牆與窗相同的白色古老電扇。
配上窗外陽光燦燦,營造出一種超級懷舊感。
尼奇今天要被關在這裡幾個鐘頭,然後就得回家,出院前不得探視。
這是為了新冠肺炎的新措施,只是邏輯很怪,
生父既然已經在醫院待一整天,要傳染也已經傳染。
何況產婦一直和這個人住在同個屋簷下,如此防範生父實在沒啥道理。
另一方面,院內的醫護人員也沒見戴口罩或入院之前消毒。
把兩個大包包放在衣櫃裡,尼奇開始不安的走來走去。
查看廁所裡的樣子,鄭重跟我說:沒有淋浴設施,不能洗澡。
若沒有意外,剖腹產雙胞胎只能住四天;
除非產婦傷口癒合不好、或寶寶們有狀況必須留院觀察,
那麼媽媽也會一併留在醫院裡照顧寶寶。
四天,沒什麼好洗的。
數不清有幾個不同的護士/助產士倆倆進來房間跟我們打招呼。
笑咪咪的介紹她叫什麼名字(我哪裡記得住)。
大概交代等一下的流程,要我換上手術袍,幫我穿上免洗的長統襪,
用輪椅把我推到同樓層的超音波室,最後確認胎位,是否維持剖腹產原案。
因為醫療手術是國家納稅人,公費付的錢;
若是自然順產,從頭至尾看不到醫生出面,只會有助產士。
他們的策略是不到最後一刻不死心,條件若能允許一定會勸我勸到自然產為止。
而我高齡又懷雙胞胎,雖然這輩子沒挨過刀,
覺得還是開一開風險比較好控管。
妹妹的姿勢坐在我的骨盆下盤,弟弟則橫躺著。
插上尿管,然後自己拎著尿袋從超音波室回到八號房。
和尼奇隨意的聊兩句,他大概有點緊張,我倒是有點期待,
想快快解除身體上水腫、想吐、移動困難等等不適。
事後想起覺得太天真,那些症狀最快也要三個多星期才褪去,
但又加上了開刀傷口的疼痛,整個人站不直也動不了。
・手術室
帶著一點點忐忑和尼奇說等會見,再次坐上輪椅被推到一樓的手術室。
不算大的空間裡擠了超過十個人,
開刀醫師至少兩個,一個麻醉師,護士助產士助理等等。
每個人都忙著在手術服外套上一個塑膠袋圍裙,塑膠手套,
我根本覺得自己來到了屠宰塲,
很難想像等一下被屠宰的是我本人。
停了輪椅,要我自己走上手術檯。
手術檯?根本只是個公園板凳,
沒有床頭床尾,非常窄,也不長。
我挺著碩大的肚子,直覺自己就算躺的下去也會立刻滾下來。
檯的旁邊有個小梯子,像是給貓上下床用的那種;
兩個人扶著我小心踩上台階,坐在床沿,從背後開始打半身麻醉的針。
那一針不是點滴,只是一針,打在背上。
打的時候背得稍微拱起來,卡著肚子我只能盡量。
那針很痛,也讓人很緊張。
我滿腦子想著:與無數天戳在肚皮上的肝素比起來,
這針!就是這一針,會迎來最美好的ending!
忘了是怎麼平躺下來,又沒有滾下來。
他們在我面前掛了長長一條布,遮住所有往下看的視線,
護士說明現在會清潔我的肚皮大腿,
還會測試確定我腰部以下都沒感覺了才會開始。
此時那位看起來25 歲的年輕麻醉科醫生,全場唯一一位男性,
站在我左耳後面說:如果妳願意,可以握著我的手。
我說好。
從確定懷孕的那刻起,決定讓自己唯一在瑞典待產的理由
是要讓生父參與這一切。誰料的到因為新冠肺炎全搞砸。
每次的產檢自己來,火車減班,他一週會有兩三天晚上不能回家,
懷孕後期移動困難的我也只能戰戰兢兢的自己上網買菜,
小心洗澡時不要跌倒。
直至在這重要時刻,讓我握著的不是生父,
居然是一個素位謀面的男人的手,多奇怪。
助產士開始跟我閒聊,想轉移我的注意力,
問什麼時候到瑞典定居的。
我的(壞)習慣是聽到問題一率認真回答。
這題怎麼長話短說?但現在這一趴,不適合申論吧!
試試看,說2006年來住過一年又回台灣,學了瑞典文都忘光。
話還在腦子裡繞,聽到宏亮響亮的哭聲。
我衝口而出說:哇好快!眼淚從鼻尖逬出眼眶。
世上數不盡悅耳偉大的音樂,
那聲哭是我這輩子聽過最接近天籟的聲音。
接著是弟弟的哭聲,只差了幾秒。
完全不一樣的頻率,感動相同。
助產士先把妹妹抱來靠在我的臉龐,
一直把她嘟過來要我親親,
我忍住眼淚想好好看她長得什麼樣。
『嗨你好!你是誰啊』我好像是這麼說的。
接著弟弟被抱來我的左臉,他的眼睛好大,一直咕溜咕溜的打量著我。
・抽離感
他們是我肚子裡出來的。他們是我的孩子。
這是真的嗎? 為什麼一切如此不真實。
從做試管至今,每天腦子裡閃過幾萬個嚇人恐怖的、溫馨美好的想像,
如今他們終於來到這個世界,
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會被迫放下來,告一個段落;
另一些想像會轉為更複雜的擔憂。
而剖腹產的過程太快,腦子裡要處理的事太多,
沒有辦法與現實同步轉換, 孩子出世了,我還留在昨天。
感謝上天他們健康,不論自己的抽離感強烈與否,
不論自己的荷爾蒙怎樣波動,這是現在唯一應該在乎的事情。
我感覺腰部以下的身體被搖來搖去。
他們說孩子們會被推到八號房去和爸爸見面。
接著他們用一個大網子把我吊起來,放回病床上,
推到像一間空教室的恢復室裡。
望著天花板上移動的日光燈管,和電影裡出現的鏡頭一模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應該要想著電影,還是要想著孩子?!
在恢復室裡我很渴,他們給我冰的果汁。
發冷的嚴重,抖到牙齒都快咬到舌頭的那種,
他們塞了一條暖風管到我的被子裡,
沒什麼太大用處。我依舊抖了十多分鐘,還吐了一次。
噁心了八個月,強忍了八個月,第一次吐居然是卸貨之後。
好像宿醉酒要退的時候喔!回想起在台北。
晚上去捧朋友的場,坐計程車回家後趴在地上跟貓一起的單身荒唐日子。
MIU回天上去了,那個時候的我跑去哪裡了呢?
此刻的我心裏感覺非常非常幸福。
・八號房
回到八號房,尼奇抱著一個孩子,看不出來是弟弟還是妹妹。
『他們叫我把上衣脫掉,要光著身子抱才有肌膚之親。
剛剛我抱了弟弟很久,現在抱妹妹』
我感覺出尼奇和我一樣沒辦法理性與鎮定地面對此刻,
所以也沒有劇中演的甜美笑容,感動相擁;
只是淡淡的說。
而淡淡的背後有許許多多被壓下的暫時難以闡述和處理的情緒。
護士們送上醫院招待的生日餐。
看起來可口,但我依舊很想吐沒什麼胃口。
吃完沒多久尼奇就要被趕出醫院,
我們三個人要單獨在這房裡待四天。 我再次思考這對防疫到底有什麼幫助?
或許是怕生父會常常跑出去抽菸買東西吃,難以控管。
護士在下午就叫我慢慢下床走兩步,每隔六小時就被餵食止痛藥;
弟弟出生時體重2480,離標準2500還有點太輕,
於是今天就要開始吃配方奶。
為求公平起見所以2800的妹妹也就一起吃。
護士用咳嗽藥水的小塑膠杯,每三小時餵一次。然後拍嗝。
尼奇回家之後,我忘了自己有沒有睡。
可以升降的病床,無論如何都還是碰不到旁邊塑膠盒小床,
要看他們一眼還是得奮力起身才行,真是很糟的設計。
兩個孩子放在同一個盒子裡,醫院給的小帽子上用奇異筆寫了1和2,
一號是妹妹,二號是弟弟。
第一個晚上他們好安靜,我焦慮地不斷想確認他們是否有正常呼吸。
同時告訴自己,不能這樣啊,這樣日子會過不下去!
晚上睡不著,小小聲地用手機找podcast來聽。
結果哥哥說的沒錯,剖腹產後不能聽台灣通勤第一品牌,
忍不住笑會很痛很痛,忍住還是痛。
出院那天,偶然看見了劉墉的一段訪問,
他說:孩子出生後,就是一步步的離開父母的過程。
聽聞忍不住大哭起來。
望著塑膠小盒裡,才出生三天的兩個小人,
說有多深的愛是騙人的, 畢竟我還沒真正認識他們。
但卻一想到有天他們終將長大成人,已經捨不得。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他們的人生。
我開始了一個重要新角色。
不敢想後面還有多少挑戰,感謝上天至少目前平安順利。
寫文章的今天,經過了兩個半月的相處,(感覺過了好久好久)
看著他們的臉,越來越真實,愛有了深度,感動悄悄然變得不再平面,而是立體的。